和子要出嫁了。
她上头的五位姐姐都早早嫁人,在她这个年纪,大姐已经有两个孩子,独独和子被母亲留在身边长到现在。
和子还不知道娶她的人是谁,只听说是路上被那人撞见,便存了心思过来求娶。
“是小妹的美貌让客人痴迷呢。”
和子想起二姐打趣她的话,并未觉得开心,对着镜子抚摸脸庞,心想其实也没有比旁人美貌多少。
“呀呀,是个外地的武士呢。”大姐跟着母亲在前室招待客人,剩下的妹妹躲在屏风后面偷听。
“武士大人会对小妹好吧。”
“唔彩礼倒是丰厚,想必跟着不错的主公吧。”
姐姐们七嘴八舌讨论和子以后的生活,和子像平时一样静静地听着,心思却活跃起来。乌黑发亮的眼睛紧盯着姐姐们的身形,等着她们站得分散,趁一个不注意借机跑走了。三姐又急又气地冲她轻声喊:“和子,快回来!”那声音轻飘飘的,落在身后,和子一开始还听得真切,跑了几步反而又质疑自己——那真的是三姐的声音吗,或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说不定。
那就不理她了。
从记事到现在,和子一直顺从地听着父母姐姐们的话,沉默寡言,静静地听着别人对自己的安排。唯独今天,唯独今天!
她私自从前室跑到庭院,没有管那个男人,也没有管自己的家人。她得意地晃了晃头,显出与平时不同的骄傲的气质,然而扎得紧紧的发髻没有半分影响,依旧直挺挺地杵在头上。
她只在庭院待了不多一时,五姐过来领她回去。
“又不是小孩子么,你可是要做妻子的和子啊。”
高大的武士坐在堂室中间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坐到自己身旁。四姐扑哧一声笑出来,武士罕见地红了脸,和子坐得端正仿佛所发生的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父亲和男人已经不知道商讨了什么,把她叫进来也只是告知她一下。“所以说贺田大人希望越早越好咯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和子第一次听见大人说话,声音粗犷雄浑,倒是让人觉得稳重。不过这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事,婚事嘛,在她眼里还不如樱草重要——总归有母亲掌握。她低着头还在想庭院里的樱草,家里不忙的时候她带着一身花气去山间,坐在巨石上看云雾穿行,回来手里总会带上几棵新挖的花草——种到庭院里。家里的花草都是她侍弄的,母亲年纪大了,女儿就要学会分担。
“和子.....”
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,猛地抬头,母亲温和笑着说:“和子最为乖巧,只是有礼数不到的地方大人也无需纵容。”
武士悄悄贴近了她的身体,陌生的气息包裹着她,感觉并不好。于是和子也偷偷挪动了一分,母亲眼尖微微摇了摇头,和子僵住了,武士贴得更近了。她想起之前问姐姐的傻话:“姐姐大人一定相当喜爱姐夫吧,所以你才嫁给他,可是我还没有喜爱的人呢?”
姐姐呀了一声:“娶你的都是极好极好的人,嫁过去后和子一定会喜欢的。”
可是为什么是嫁过去后呢。
她这才对嫁人感到一丝恐惧。
和子想逃,却又不知道逃到哪去,父亲母亲姐姐们,再也没有其他人了。
武士拜别后,她溜进大姐的房间,跪在在她身旁亮着眼睛问:“我一定要嫁给贺田大人吗?”
“他是个好人呀。”大姐回答她。
于是和子知道了答案,怏怏回屋睡去。
没过多久,和子穿着赶做的和服搬进夫家。出嫁当天,她木着脸任凭姐姐们帮她梳妆穿衣。三姐捏了捏她的脸:“要笑啊,和子。”她咧开嘴,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和子,”大姐慌张起来,“你不开心吗?你难道不想嫁人吗?”
和子站起身,转身朝姐姐们深深弯腰。她后来知道了,贺田大人拿出了丰厚到他们不敢想象的彩礼,于是姐姐们撺掇着父母把她嫁出去了。所以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嫁人啊,要嫁给贺田大人,要努力当好妻子。
却没有人说要有相爱的人啊。
“珍重。”
她未来的丈夫和她还很陌生,她亲近的家人拿他换了钱财。和子沉着心,规规矩矩完成了婚礼仪式,只是前襟被泪水润湿了一小块,灰扑扑的像落了灰尘。
贺田的家在离村子不近的地方,没有特殊情况估计是回不来了。贺田好心劝慰她:“你要是想念她们,还可以回来。”
“不,不回来。”
贺田的主公是个骄纵蛮横,早年里权势很大,可随着生活奢靡日渐堕落,主公越来越不得人心。几年之后,被其他主公吞并了地盘,他自己带着亲近逃到别处去了。
新来的主公喜好歌妓舞蹈,一开始还只是年轻的女孩子被带走,她们唱一夜跳一夜,精疲力竭心力交瘁,不小心跳错了舞步。美丽娇嫩的花儿们就再也不会盛开了。
再后来已婚的人妇也被他们征走,凡是有善于歌舞的女子,会被主公留在府里,她的家里就会被优待。贺田没了去处,整日在家哀怨。和子盘着高高的发髻,哒哒在前后院子里穿行,好像那些事又和她无关。雪白的颈子冷玉一般,贺田的视线从和子的颈子扫到清冷惊艳的面容上,成亲多年,和子温顺也呆板,从不热情也不嬉笑。
也太听话了。
于是他扬声道:“和子,你会唱歌吗?”
和子愣了一下,但很快会过神端着蒲屉,踩着木屐稳稳地走到丈夫面前弯腰:“会的。”
贺田送她去主公的府上,她抱着三味线木着脸跟在贺田身后。贺田为她买了新的和服,朱红底色的大面积的刺绣织云,色彩浓艳,是未婚女子的装束。她接过和服沉默很久,贺田紧张地哀求起来:“那么,和子,你不愿意为我去么?”
仿若大姐在她身后试探:“和子,你难道不想嫁人吗?”
她望着眼前高大的背影,缓缓走出来,回身冲自己的丈夫说:“别过。”
她眨了眨眼睛,湿润的眼睛慢慢恢复干涩。
她没有流下泪。
和子专门弹奏三味线,主公常常把她带在身边,吃饭的时候,看舞的时候,还有斗武的时候。
这位主公好战,沉迷舞乐没多久,便挑起斗武这项活动。并不是点到即止。所有的武士都被召集,他们聚在一起在主公的观武台下进行一对一的决斗。和子,和子负责在旁边配乐。
凌冽的刀影配着诡谲的三味线,清冷几音蹦出宣告决斗开始。急促的乐音表示场上的激烈,用刀用棍,用一切打败斩杀对方的武器,不是他死就是你亡。输家也只有被杀死的结果,每一场都是死亡。
全场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,喝酒痛饮的主公,和专心弹奏的和子。
还有其他的女子和她一同演奏,但是她们常常被场上的鲜血惊到高呼,演奏的人越来越少,最后只留下她一个。
主公挑起她的脸说:“你一点都不害怕。”
“和子只会演奏。”和子附身下去,无比乖顺。
贺田作为曾经的武士,也不得不参与这场决斗,然而他依赖和子在府里的表现这几个月好吃懒做,失去了武士的意志,看似高大的身躯实则不堪一击。很快下面传来贺田被刺死的消息。
三味线的声音没有断绝,和子安静地撩拨琴弦。
她连眼睛都没有眨,顺滑地过渡到一段激烈的战歌。
这一切都不再和她有关系。